■本報記者 陳彬
從去年開始,紀陽就在猶豫還要不要向學生征集科幻小說作品。
作為北京郵電大學的一名工科教師,紀陽這些年一直致力于開發(fā)學生的工程想象力。他最早的做法是鼓勵學生創(chuàng)作“工程科幻”,即讓學生創(chuàng)作帶有工程思維的科幻作品。為此,他曾組織比賽、出版過學生作品集……
然而,隨著人工智能(AI)的快速發(fā)展,紀陽忽然發(fā)現(xiàn),學生作品怎么“AI味”越來越濃了?
“很多作品明顯是AI創(chuàng)作出來的,學生最多是在AI作品的基礎上稍作調整,這種‘創(chuàng)作’對培養(yǎng)學生的工程想象力毫無作用?!边@一發(fā)現(xiàn)讓紀陽很沮喪,“難道我們的大學生都不會想象了嗎?”
當下,有著類似感慨的大學老師不在少數(shù),大學生想象力的匱乏似乎也已成為很多人默認的事實。然而,“默認的事實”是否等同于“真實的事實”?更重要的是,面對這樣的“事實”,有多少人想要改變它?
初中生該給大學生上想象力課
紀陽很懷念之前學生們寫科幻小說的狀態(tài)。
“那時還沒有什么AI,有些學生說自己寫小說時很‘痛苦’,因為他們沒有好創(chuàng)意,只能‘憋’著?!奔o陽說,但嘗試過若干次想象后,學生們就能慢慢找到思路,甚至進入一種“心流”狀態(tài)。“等寫完后,學生們會覺得很‘爽’?!痹谶@一過程中,他們的想象力也得到了鍛煉。
然而現(xiàn)在,“學生們3分鐘沒有思路,就會把題目‘喂’給AI?!奔o陽說。
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是大學生日漸匱乏的想象力。
作為紀陽的博士生,孔江麗這幾年的一個重要研究課題,就是目前學生的想象力狀況及想象力教育。
“是‘學生’,不是‘大學生’。”她強調。
之所以如此強調,是因為如果把中小學生群體排除在外,會忽略很多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
比如,孔江麗曾到北京周邊某個盛產櫻桃的村子做社會實踐。其間,實踐團隊圍繞櫻桃產業(yè)做了很多工作,還建了一座小型的櫻桃博物館。于是,孔江麗將村里的中小學生集合起來,啟發(fā)他們暢想未來10年、20年后,博物館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會一輪一輪地啟發(fā)他們。比如,他們暢想出一個場景后,我們以此為基礎,引導他們做更深入的聯(lián)想?!笨捉惏l(fā)現(xiàn),往往在經過三四輪的啟發(fā)后,孩子們便已能形成很好的愿景。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孩子僅憑借自己的想象,便在頭腦中形成了近似于‘萬物互聯(lián)’的場景?!笨捉愓f,這讓很多專家驚訝不已。
然而,當實驗人群變成大學生時,“驚訝”就少了很多。
“我們在做‘創(chuàng)客馬拉松’時,也曾針對大學生做過類似觀察,結果沒有任何一名大學生的設想能讓人眼前一亮。”她說,以至于有一次,他們帶大學生去中學做想象力教育活動后,被孩子們豐富的想象力所震撼的學生,提出應該邀請初中生給大學生上想象力課。
這樣的感慨在記者的采訪中還有很多。
科幻作家楊平在泰山科技學院開設了一門名為“科幻與想象力”的課程。在一次課上,他提出一個問題——假設人類發(fā)現(xiàn)了一顆適合人類居住的外星球,你想給這顆星球取一個什么名字?
“在所有學生的答案中,有兩個名字的占比最大?!睏钇秸f,一個是“地球二號”,一個是“泰科星”,后者中的“泰科”是學生所在學?!┥娇萍紝W院的簡稱。
“類似的現(xiàn)象很普遍?!睏钇秸f,學生們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思維“惰性”,那就是相比于全新的想象,他們更傾向于拿一個熟悉的東西稍加修改,將其作為自己的想象力“作品”。
即便是“修改”,有時也不能帶來很好的效果。
北京郵電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孫海軍開設了一門名為“科幻文學鑒賞”的通識課。課上,他一直試圖引導學生進行一定的想象,比如將一篇小說中的若干個要素抽離出來,引導學生以這些要素為基礎做二次創(chuàng)作。但學生們的“作品”很少有讓他眼前一亮的,“一年能冒出兩三個就不錯了”。
“學生們似乎覺得‘想象’是一件離他們很遠、‘檔次’很高的事情。他們觸碰不到,也不愿意去觸碰。說得再直白些,學生們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睂O海軍說。
“第三波教育”
“不敢想”這件事,對大學生來說意味著什么?
十幾年前,清華大學邀請4位諾貝爾獎得主來訪。在探討他們?yōu)槭裁磿〉每茖W成就時,清華學生提出的關鍵詞是基礎好、數(shù)學好、動手能力強、勤奮……但這4位諾獎得主的回答卻不是上述詞匯中的任何一個,而是說好奇心最重要。
這個故事被記錄在清華大學經管學院原院長錢穎一的一篇文章里。文中,錢穎一提出一個關于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三因素假說——創(chuàng)造性思維由知識、好奇心與想象力、價值取向三個因素決定。
“愛因斯坦說過,他沒有特別的天賦,只是極度好奇。這里講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是超出知識以外的因素。這正是在我們以知識為中心的教育中,不受重視的方面?!卞X穎一在文章中寫道,不是我們的學校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而是我們的學校在增加學生知識的同時,有意無意地減少了創(chuàng)造性人才的必要因素——好奇心和想象力。
換言之,高校是需要想象力教育的。但“想象力教育”在當下的高校中卻是一個“罕見詞匯”。
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吳巖就一直在從事科幻與想象力的研究工作,目前他依然在進行相關教育實踐。即便如此,他在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時坦言:“國內幾乎沒有想象力教育?!?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我有一個觀點——我國應該有三波教育?!彼忉屨f,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波教育是知識教育,主要是為勞動者提供基本的知識積累;改革開放后,伴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僅知識教育已經不夠了,需要在此基礎上提升勞動者的綜合素質。于是,能力教育和素質教育成為大勢所趨。
“如今,我們已經進入AI與數(shù)字經濟發(fā)展的新階段,同時還面臨著國外日趨激烈的競爭,需要勞動者不斷增強創(chuàng)新能力和探索新領域的意識,這些無不需要豐富的想象力。”吳巖說,從這個角度看,第三波教育的重點應轉移到對學生想象力的提升上。
然而,這第三波教育“我們不知道該怎么搞”。
吳巖表示,目前高校往往將“想象力教育”與“科幻教育”畫等號,并圍繞“科幻教育”做一些文章。但科幻教育只能算想象力教育的第一步,以及想象力教育的一個抓手。換句話說,“科幻教育只是想象力教育的起點,兩者并不能等同”。
即便是這樣的教育形式,其數(shù)量依然有限。
今年3月,“高??苹寐?lián)盟”在2025年中國科幻大會上公布的一份報告中指出,只有約35%的受訪者表示其所在學校開設了科幻相關課程,主要形式包括科幻插畫、科幻作品閱讀、科幻電影賞析等,64%的受訪者認為科幻領域的師資力量不足,教學資源匱乏,影響教育質量。
更重要的是,這些課程的重點并不在于啟發(fā)學生的想象力。
工作中,吳巖常去聽一些學校的科幻類課程?!氨热缰v科幻名著《海底兩萬里》,老師講完小說內容后,并不是啟發(fā)學生展開海底探險的想象與聯(lián)想,而是講解潛水艇的知識。“這時候,你會突然覺得這個教育是失敗的?!?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類似的感覺,孫海軍也有過。
“其實就是科幻教育的‘科學化’問題?!彼忉屨f,目前很多高校都開設了科幻文學的鑒賞類通識課程。此類課程的最大價值不在于其背后隱藏了多少科學知識,而是借助科學幻想,提升讀者(學生)的想象力。但目前這類課程往往更注重科幻作品背后的科學知識,甚至于文學類的鑒賞,幾乎不考慮對學生想象力的開發(fā)。
想象力該怎么評價
既然如此,真正的想象力教育該如何展開?對于這個問題,即便是已經做了幾十年想象力研究的吳巖,也沒有確切答案。
幾年前,吳巖在校內開設了一門名為“想象力入門”的選修課。每年選修這門課的學生不在少數(shù),但吳巖自己清楚,對于這門課的授課效果,“很多學生是不滿意的”。
至于原因,他很無奈。
“學生們選擇這門課的原因簡單明了——希望通過這門課,學到一些提升自身想象力的方法。但多年過去,關于提升想象力的切實可行的‘方法論’少之又少,以至于在這方面,我能夠給予學生的幫助并不多。”他說。
“我可以給學生一支筆,讓他們想象它有多少種用途……但這種所謂‘想象力教育’究竟有多大作用、是否太‘小兒科’?”吳巖曾希望召開與想象力教育相關的研討會,但最大的難題是“找專家”?!拔?guī)缀跽也坏綇氖孪嚓P研究的學者?!?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于是,他將課程的重點轉換為帶領學生研究“想象力”這件事,“比如在哲學、心理學上如何界定想象力,它和腦科學有著怎樣的關系”。盡管他知道,這些內容與學生的真正訴求是有距離的。
更多的人還是將“想象力”與“科幻”相互聯(lián)系。
作為吳巖的博士生,重慶移通學院釣魚城科幻學院院長張凡在校內開設了一門名為“科幻與想象力”的課程。
“與其說這是一門課程,不如說是一系列課程?!睆埛哺嬖V《中國科學報》,他們將“科幻”的范圍做得非常大,除了科幻文學之外,還包括更多能為學生所直觀感知的領域,比如科幻影視,甚至科幻游戲也被納入這一范疇。
“我們還有專門的科幻游戲課程?!彼f,從科幻小說到科幻影視,再到科幻游戲……通過擴展科幻的外延,給學生提供更多提升自身想象力的“抓手”——他們可以討論某部小說里的科幻角色,可以思考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策略,甚至可以研究科幻游戲中的世界觀構建。
“我們不是非要讓學生創(chuàng)作一篇科幻小說,才算是擴展了他們的想象力,而是希望在通識教育的層面,甚至是面向未來的學科交叉層面,給學生更多想象力的啟發(fā)?!睆埛舱f。
與張凡類似,楊平的課程也是基于“科幻”的。不過,他更側重于激發(fā)學生對于想象力的表達。
“也就是說,我們不希望學生僅僅‘想想’了事,而是希望他們能將自己想到的表達出來?!睏钇綄⑺恼n程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介紹科幻中各種想象力的呈現(xiàn)方式及其意義,“也就是他們?yōu)槭裁催@么想,其背后有哪些有趣的東西”。
另一部分則著重于培養(yǎng)學生的表達能力。比如寫一篇科幻小說,或帶有科幻色彩的藝術設計作品,抑或拍攝一個科幻短片?!拔覀兩踔猎O計了科幻音樂的章節(jié)。”楊平介紹說,就是鼓勵學生制作一段帶有科幻感的音樂?!翱傊?,就是鼓勵學生通過各種各樣的科幻表達釋放想象力?!?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這些課程的效果如何?
對于這一問題,張凡說他們的課程屬于通識課范疇。既然是“課”,就要有一個標準。但由于這門課程被分解為科幻文學、科幻影視等更具體的課程形式,因此每種形式都對應著一個標準。
“比如,針對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其標準會參照文學課程中的小說創(chuàng)作標準;如果學生上的是設計類課程,比如科幻游戲的世界觀設定,就要從藝術設計和世界觀建模的標準做一些限定?!?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不過,這些標準似乎與“想象力”并沒有直接關系。對此,張凡有些無奈:“我們只能把想象力限定到比較實用的領域。否則,你告訴我想象力該怎么評價?”
科幻寫作又回來了
對于“怎么評價想象力”這件事,紀陽最初也有些理不清頭緒。幾經摸索后,他決定把評價標準交給學生。
“自己的想象力是不是提升了?對此問題,不管是老師還是第三方,任何自上而下的評價都可能不合理。與其如此,不如把主動權交給學生?!奔o陽設計了一套自我評價表,讓學生對自己的想象力提升情況打分。
事實上,在紀陽不再將“寫科幻小說”作為提升學生想象力的主要手段后,他已經將注意力放到了學生個體身上。
“在我看來,想象力有兩種意義?!彼嬖V《中國科學報》,第一種意義是“人類的進步方式”。人類有太多創(chuàng)新和發(fā)現(xiàn)歸因于想象力。特別是在AI如此發(fā)達的當下,“會想象”幾乎已經成了人類區(qū)別于AI的重要標志之一。
“但問題是——當AI越來越發(fā)達,人們會越來越多地將與想象相關的任務交給AI,一旦失去了‘推動人類進步’這塊陣地,想象力教育還能繼續(xù)存在嗎?”他問。
這就牽扯到想象力的第二種意義:一種生活方式。
“比如,小孩子可以用一下午的時間玩一個汽車玩具。對于這個玩具,他早就熟悉了,但在玩的過程中,他其實一直在做各種想象。如果有兩個孩子,便很自然地通過想象玩在一起?!奔o陽說,在此過程中,他們全無刻意,而是將其作為生活的一部分。
為了能讓學生也產生這種“隨時隨地的想象”,他們還設計出一個新概念——繆。
“繆是最小想象單元。一繆是一分鐘的想象。”紀陽說,開始時,他會在課堂上放一段舒緩的音樂,引導學生放空大腦,然后要求他們在一分鐘內開始想象——或是自由想象,或是圍繞事先布置好的話題展開思考和想象。
幾堂課下來,大部分同學都覺得一分鐘之內是能出現(xiàn)一些好想法的。那么,“既然‘想象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們能不能有一種‘繆生活’呢?”紀陽說。
“我們探索過每個人的最佳校園繆時刻?!奔o陽的學生、北京郵電大學本科生吳雨涵告訴《中國科學報》,“在跑步時,在睡覺前,在去教室的路上,甚至在食堂排隊時,能夠隨時隨地‘繆一下’。有時是‘胡思亂想’,有時是‘靈光一閃’。漸漸地,想象似乎真的成為了不經意的習慣。”
一段時間后,紀陽發(fā)現(xiàn)學生們有了一些改變。
“有一個有趣的變化是——學生忽然會‘發(fā)呆’了?!庇袑W生告訴他,以前覺得累,想放松時,都會不自覺地刷手機。但現(xiàn)在,他會想著“繆一下”,從一分鐘到幾分鐘,時間就在“發(fā)呆”中不知不覺溜走?!扒逍选焙螅麄兺鶗幸环N神清氣爽的感覺。
對于這種變化,紀陽有幾分驚訝?!拔乙恢睂W生沉迷玩手機沒什么好辦法,沒想到學生還能因為‘繆一下’而放下手機?!彼袔追譂M意,“這說明‘想象’這件事開始從課堂要求,轉變成了學生的‘內驅力’。這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這是我從事想象力教育的最重要目的之一。”
他解釋說,“忙碌”是當代大學生的一種常態(tài),但這種忙碌往往被外部壓力所裹挾——考試、升學、考研、工作……當這種“外驅”狀態(tài)長時間持續(xù),學生便很難有“自主意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容易陷入對于未來的迷茫中……但問題是,如果缺少自主意識,不能形成“自驅力”,他們怎么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迷惘?
要想讓學生形成“自主意識”,進而產生實現(xiàn)人生目標的“內驅力”,一個前提條件便是想象。
“如果你連未來是什么樣子都不敢想,都想象不到,何談去實現(xiàn)它?”紀陽說,“或許這才是我們進行想象力教育最根本的意義?!?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就在本學期的最后幾節(jié)課,紀陽和學生們討論“AI新奇點危機”之類的話題時,有學生忽然告訴他,聽說這門課以前會讓同學寫科幻小說,她挺期待的。能不能期末大作業(yè)時也能嘗試一下寫科幻小說?“自己寫,不用AI?!?span style="display:none">egN即熱新聞——關注每天科技社會生活新變化gihot.com
“就這樣,科幻寫作又回來了。”紀陽笑著說。
《中國科學報》(2025-06-24 第4版 高教聚焦)本文鏈接:http://m.enbeike.cn/news-8-5546-0.html大學生要向初中生學這門課:想象力教育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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